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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oc/大年龄差/私设多/
本文采用多重视角,多为第一人称,一共分两部,此部3w字
第一次写冬柚,文笔不好还望大家海涵,以上如有您的雷点请谨慎阅读
-/-
空瘪的易拉罐里塞满了烟头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狭窄的客厅只闻得见烟味。
谁把空气都抽走了?金玟庭后知后觉地感到胸闷。她盯着仍在冒烟的罐口,才想起方才是哪个疯子在拼命抽烟,榨干了空气。
妈的,原来是她自己。
她像刚从海面上冒出头来的落水者——不,她是刚从母亲身体里诞生的婴儿,踉踉跄跄地,狼狈出逃。她猛吸鼻腔,试图在缝隙中找到一丝残存的空气。
她突然有些懊悔。
柳智敏不让她抽烟。
而她在做什么?她正坐在家里,...
ooc/大年龄差/私设多/
本文采用多重视角,多为第一人称,一共分两部,此部3w字
第一次写冬柚,文笔不好还望大家海涵,以上如有您的雷点请谨慎阅读
-/-
空瘪的易拉罐里塞满了烟头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狭窄的客厅只闻得见烟味。
谁把空气都抽走了?金玟庭后知后觉地感到胸闷。她盯着仍在冒烟的罐口,才想起方才是哪个疯子在拼命抽烟,榨干了空气。
妈的,原来是她自己。
她像刚从海面上冒出头来的落水者——不,她是刚从母亲身体里诞生的婴儿,踉踉跄跄地,狼狈出逃。她猛吸鼻腔,试图在缝隙中找到一丝残存的空气。
她突然有些懊悔。
柳智敏不让她抽烟。
而她在做什么?她正坐在家里,坐在属于柳智敏的屋子里,在某种程度上也归属于自己的屋子里,抽了大半包呛鼻的浓烟。
零点了。她抬眼看钟。
那是她和柳智敏一起挑选的款式,买电池的时候,她还因为分不清电池的型号被柳智敏狠狠嘲笑了一番。
事实是,她已经待在家里,抽着烟,盯着这个挂钟坐了将近六个小时。
柳智敏在做什么?
在工作?在应酬?在相亲?还是在外面和一些她不认识的人喝酒?
她知道她不该这样怀疑的。但最近,柳智敏确实不再和她汇报自己的行程了。
她们什么时候变成这样?
……换句话说,金玟庭快要想不起来了。太模糊了,第一次与柳智敏见面的情形,支离破碎地像是要分割她单薄的胸口。她说不清楚,究竟是那段日子太过遥远,还是真的,时间让她们彼此之间那些千丝万缕的关联都蒙冤断裂了。
她想不通,她无话可说。
门被打开了。钥匙插进锁口,被毫不留情地扭动。
金玟庭又有些后悔,早知道,她就该把门给锁了,至少得让柳智敏吃一点瘪。得让柳智敏也低低头吧,让她也朝自己放低姿态,承认是她错了,是她变了,是她率先将这段感情推向不可挽救的地步。
是啊,再怎么笨,金玟庭也感受到了。
她们好像无法挽救了。
柳智敏的神情很疲倦,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。金玟庭知道,一切形容都只不过是她单方面的臆想。但脑子偏偏停不下来,想要开口的话也不再得到控制。
“几点了?”
金玟庭平静地抛出一个问句。她不该如此平静的,明明,明明真正的她不是这样。
她是什么样的?
柳智敏并没有理会她毫无意义的询问,只是皱了鼻子。
“你抽烟了?”
柳智敏盯着她看,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。金玟庭甚至怀疑,对面这个人眼里,倒映出的究竟是不是自己。柳智敏丢了手里的包,砸在沙发上,咚的一声。
“你疯了?”她快步走上去,盯着一屋子臭味的来源,闭上双眼,“金玟庭,你是不是疯了?”
像是烟灰卡进了喉咙里。金玟庭无声地笑了笑,“我疯了?”
柳智敏不说话,只是睁开眼,看着她。她这才发现,原来柳智敏的表情也是如此平静。
她想,她们是真的完蛋了。
“管我上课,管我抽烟,只要你不满意的地方全要管,”金玟庭似笑非笑地,“柳智敏,你想当我妈啊?”
柳智敏没有表情,只是反问:“是吗?”
金玟庭怔了一下。她才反应过来,事情真正朝着无法逆转的方向发展了。
她又后悔了。妈的,她总是在后悔。
“金玟庭,你搞清楚了吗?”柳智敏淡淡地说,“是我想当你妈?还是你自己又把我当作什么?”
金玟庭没说话。她低头,将刚塞进口袋才没多久的烟盒又抽出来。她清楚,现在,她想抽一根烟。但无论她怎么努力,压力都挤满了她的胸腔。
是谁封住了她的口鼻?空气……她需要空气。
她的手在抖。
“你把自己当什么了?”柳智敏就那样看着她,像是——像是她们两人之间,从来没有丝毫瓜葛,“金玟庭,你敢说吗?”
你敢说吗。金玟庭问自己。
她又溺水了。像被人揪住头发,硬生生地从水里拉上来。于是狠狠呼吸,发自内心地感谢上帝。
然后,再被上帝摁进水里。
-0-
滚轮转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我睁开双眼,暂停了小憩。
列车员在我身边站定,推车上是我刚刚朝她要的咖啡。她将杯子递给我,微微笑着,问我怎么每次来还是只喝咖啡。
我接过,道了谢,淡淡接过她的调侃:“都喝惯了。”
掌心很快被咖啡的温热覆盖,宛如重获新生。我叹了口气,心道,近几年的冬天,真是越来越冷了。
只是轻轻抿上一口,我的眼镜便起了雾。近视的人就是这点不方便,镜片一糊,我和瞎子就没什么区别。
我脱下这碍事的东西,在手包里翻了半天,才尴尬地发现,好像忘记带眼镜盒了。
一只手十分适时地出现,递过来一块浅绿色的眼镜布。我抬头,是一直坐在我对面的男生。他的皮肤白皙,佩戴黑框眼镜更有一副书生样子。
他礼貌地说,你用吧,没关系。
我说着谢谢,接了过来。
看五官与穿着,他的年纪似乎与我相差无几。不过二十出头,眉宇间还透着一股浓浓的学生气,长相稚嫩。
火车行驶期间,他偷偷看过我许多次,尤其在列车员与我搭话后,他眼中的好奇只增不减。
他几番欲言,似乎是找不到什么开口的契机,一直没有说话。
我只是静静地擦拭着镜片,微微侧头,只看见车窗上一片模糊的色块。只要是片玻璃,在这样的天气下都无法避免起雾。
我自觉无趣,收回视线,将擦好的眼镜放到桌上,并将眼镜布还予他。
他微笑着接过,目光一落,注意到我偶然裸露出的手腕。
“你的手链,”男生称赞道,“好特别啊。”
我怔了一下,收回手的动作都慢了半拍。顺着他的视线,我也看向他口中的饰品。
睫毛突然变得好沉重,我垂下眸子,便再难抬起。
……特别吗?
我早就说不清,戴着它究竟是一种习惯还是执念。以至于,有好长一段时间,我盯着它发呆,却未曾好好观察过它本身的模样。
我知道,这也许只是男生打开话匣的一个借口。
咖啡冒着烟,我的思绪也飘进空中。
手链上挂着几片纯银的雪花,每一片的纹路、大小都不一致。制作手链的人曾说,因为世界上找不到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,为了表现真实,于是选择手工制作。
男生再次开口,我才稍微回过神来。
“你好像和列车员很熟?”
“……嗯,”我顿了一下,“常坐。”
他苦笑:“难得,现在大家都是选择高铁和飞机比较多了。”
我点点头:“我喜欢火车。”
“你还喜欢雪吗?”他的语气有些遗憾,“真可惜,我活到现在都还没看过雪。”
“……以前还没看过的时候喜欢。”我回拢心神,放下手腕,将落到额前的头发别至耳后,“现在讨厌了。”
“讨厌雪?”他似乎有些吃惊,眼睛瞪得圆圆的,“为什么?”
我喝了一口咖啡,却像是烫到了心脏,一时无法开口作答。
“谁让茉城不下雪呢。”意识到自己让气氛太过沉重,我勾起唇角,笑着说,“想见它一面这么难,久而久之,总会抱怨的。”
见我并没有那么难相处,他整个人放松了些,说,可是讨厌的话,越见不是越厌烦么?
那为什么还要戴着?
我本想说,也许哪天,茉城也会下雪呢?
开口却成了:“别人送的。”
男生问,是男朋友吗?
我舔了舔干燥的唇,大脑运转起来。
良久,我抬眼注视着他。
火车仍在行驶,车轮与铁轨相接,一同往常,却在耳边逐渐远去。
我无法用一个简单的词语形容她。
十一岁那年,茉城的火车站人满为患。
火车在我身后开走,很快没了声音。乘客全数下车,卷成人潮。
我站在其中,耳旁尽是嘈杂的噪声。我发育太迟,那时的身高甚至不足以与路人擦肩,他们只是拉扯着行李箱,口中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,路过我,无人将目光停驻。
只有她,在出站的人潮中逆行,站到我身前。
她半蹲下,问,小朋友,是和大人走失了吗?
而我心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——她真漂亮,漂亮得像童话书中下落人间的天使。
微卷的长发、干净的灰色短袖、仿佛上帝精心雕琢而成的五官。
原谅我,在村子里生活了十年有余,从未见过城里女孩,难免看呆了眼。
见我不说话,她摸了摸我的脑袋,说,别害怕,姐姐帮你回家。
她一手拖着行李箱,一手牵住我。她的皮肤很白,我忍不住凑近,随她指尖闻到一股道不明的气味。
微微泛苦的香。
我抬头看她,烈日被她的侧脸遮住一半。
她带着我,找到一个穿着制服的叔叔。叔叔也很温柔,问了我很多问题。
谁和你一起出门的?
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?
没有回来吗?
他什么时候下车的?
你从哪里来?
我的答案似乎不好。我不擅长答题,就像在学校里那样。
他的表情一点点凝固,堪比结冰。他让我自己叙述一遍今天出门的情况,我如实回答。
爸爸突然说,要带我去找远房亲戚。从村子里出来,搭了好久的车,我们才到火车站。期间,爸爸给了我一本故事书,让我专心看,不要到处乱瞟。我想看那本书很久了,但那是弟弟的,他们一直不让我看。我看了一路,包括走路,包括在火车上。
爸爸带着我转了一次车,我问他,为什么我们的亲戚这么远呢?
他不看我,只说,你好好看书。
最后一趟火车,他说,他去厕所,一去就是几个小时。
叔叔沉默了一会,问我,家里兄妹多吗?
有两个弟弟。
答完,我拉着他的手,问,可以帮我找到爸爸吗?他把那本故事书拿走了。
而那个叔叔只是抿着唇,望向握住我手的她,张开嘴却没有说话。
她又蹲下身子,捧住我的脸,问,你叫什么名字?
她好像出了汗,掌心里薄薄湿了一层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很喜欢她身上的味道。人潮在她身后拼命涌动,我心中茫然,却在望向她瞳孔后放缓了心跳。
我说,我叫金玟庭。
她说,她叫柳智敏。
我将这三个字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,告诫自己,无论今后如何,不能忘记她。
在之后的十几年里,我用事实证明,这一举动毫无意义。
我怎么可能忘掉她。
-1-
中考后的暑期,茉城多雨。
我望着早早阴沉下来的天,心里明白,很快又要下雨了。由于天气无常,孤儿院的灯在傍晚六点前便逐一打亮,院长时常仰天长叹,说今年夏季的电费涨了半成有余。
每次我只是笑笑,知道她只是打趣,并不接话。
来到这里的第四年,我习惯得很快。又或是说,我更习惯这里,而非从前的家庭。
在那个地方,我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。除非发生点什么糟糕的事情,父亲便想起我,还有我那逝去的生母,将我们归类为带来霉运的扫把星,并说家里有一个女人就够累赘了,没曾想她居然又生下一个,话语中满是晦气。
再怎么嫌弃,他还不是又娶了一个给他生儿子。
我叹了口气,趴在后院的石桌子上,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。
“小玟庭?”身后突然有人喊我,“怎么又叹气啦?”
说实话,四年了,我还没太能接受这个过于宠溺的小名。但我并未不满,只是回头。
院长慈祥地揉了一把我的脑袋,我鼓嘴避开,说摸多了会长不高的。
而院长则说,常叹气会不快乐的。
我哼一声,表示心情不好,不想接话。
院长无奈地摇了摇头,告知我她前来的目的。
闻言,我瞪大了双眼,几乎在一瞬间从凳子上蹦起来,踉踉跄跄地跑走。
院长在我身后喊着,让我别跑那么快。
我仿佛听不见,只知道拔腿狂奔。
我穿过两栋大楼,很快跑到大厅。我望见她,正在前院距离大门不远的地方,被一群小朋友围在中间。
我知道,柳智敏总是这么受欢迎,尤其在我们这些没有父母的孩童中,她的出现在什么时候像是一束烟花,炸得人心灿烂。
尤其对我来说。
柳智敏也好似早就料到自己一进来就会被堵在门口,正提着事先准备好的糖果,一把一把地分给那些正抓住她衣物的小孩。有的男生性急,不给糖果便闹,她也只是笑着,耐心哄慰。
她染回了黑发,朝气十足。
才二十二岁,应付小朋友却游刃有余。
我撇了撇嘴,心中不知作何感想。
我看着她有些出神,丝毫没注意到院长何时站在了我的隔壁。
“你姐姐还是这么讨孩子喜欢。”院长欣慰地开口,“你以前也喜欢这样扒着她,怎么闹她都不生气。”
我顿时红了脸:“我已经长大了,马上读高中了。”
才不会像她们那样不成熟。片刻,我松下撅着的嘴,院长的一句“你姐姐”将心中的吃味冲淡不少。
柳智敏终于抬头,看见我,眯起眼笑,口型是我的名字。
我想过去,望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她,一时迈不出步子。
突然,雷声大作,茉城再次展现它变幻莫测的气候。
我的猜测没有错,只几秒钟,天空飘起细雨。
孩子们一哄而散,纷纷回头,跑得乱作一团。院长急忙上前,就怕有人摔倒。一群人堵在大厅门口,场面一度吵嚷。
我看向柳智敏,她只是微笑望着这一切,对自己终于被解放这件事感到庆幸般松懈了肩膀。
眼看着雨珠愈发涨大,她从包里掏出雨伞。
而我终于迈开步子重新奔跑。
穿过往回跑的孩群,我听见院长喊我大名。
但我没有停下,脚踩雨水湿润的草地,奔向看着我十分堂皇的她。
她一边重复作着回去的口型,一边急急忙忙地撑开伞。
看吧,她也知道我其实倔得很,所以只得赶紧把伞打开。
她的伞举过头顶,我的脚步也到她跟前。
她一把拉过我,将我按进怀里。
“你个臭小孩。”她笑骂,“下雨还跑,跑什么呀?”
相差八岁,我鼻尖差点撞到柳智敏胸口。
我不想作答,于是抱住她,把脸埋在她怀里。柳智敏身上依旧有那股苦苦的涩味,后来偶然闻过,我才知道,那是咖啡。
她拍拍我的背,说雨要大了,我们回去。
我抬头,问她,又喝咖啡了吗?
她愣了一下,点头,说最近在写论文,常喝咖啡提神。
论文那么难吗?我们老师说,经常喝咖啡对身体不好。我气鼓鼓地说完,又不作声了。
她貌似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,又摸摸我的后脑勺,说最近事情太多了,本来早就想来看看我。
我说,再摸长不高了。
她笑,说长那么高干嘛。
柳智敏牵着我手走进大厅。院长笑着拍拍我被淋湿的后背,对柳智敏说:“这孩子和刚来时一样,还是只粘你。”
柳智敏只是笑:“一直说想要妹妹,可能上天听倦了,终于送我一个。”
院长啧啧两声,又拿我打趣,说我中考成绩那么高也不愿意笑一笑,原来是没见到姐姐。
我耳朵难免又红,抓紧柳智敏的手,脸却扭到别处。
我就算否认,柳智敏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我撒谎。除了院长,最熟知我的人非她莫属。
而在我这,她的世界只是愈发神秘。她是孩童眼里温柔的大姐姐,是院长心中乖巧善良的大学生,更是我被抛弃后,上天留予我继续生活下去的念想与希望。
我总盼着柳智敏来,仿佛只要她出现,那根我也窥不见模样的,支撑着大半边天的巨柱才不会倒。
只要她温柔地喊我名字,那些曾孤独过的时刻都宛若鸿毛,无足轻重。
柳智敏几乎每个月都会来,一开始还只是看我,直到越来越多的小孩认识她,无论新旧,她都微笑相迎,从口袋里掏出糖果。
柳智敏的手出现在我视线中。
她捏住我的叉子,说碗里的土豆都要被我弄碎了。
我噘着嘴,她便问,怎么了?不开心吗?
我放下餐具,掰着手指头数道,她已经两个半月没来看望我了。
她掰过我的脸,和我道歉,说下次再怎么忙也会记得来的。
柳智敏的双瞳亮晶晶的,我不敢多看,挣脱视线,干脆扎进她怀里。
我马上要读高中了,很多事情我也懂。这四年,我见了不少城里女孩,得出的结论是,柳智敏在这样的群体中依旧出众。她和隔壁班的校花有很多相似之处,五官精致,温柔得体,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少女应有的青春气息。每当柳智敏笑,我仿佛就能想象到有多少男生为她神魂颠倒。
我的样貌也不算差,只是不善交往,也有男生与我告过白,只是无一例外,在发现完全无法靠近我后平淡退却。
我也确实不把他们当回事。他们总会在女生面前刻意展示自己所谓成熟的一面,实则却无比幼稚。
这些时候,我总会想起柳智敏,想起她干净的短袖和牛仔裤,便更加不想关注那些自以为是的男生了。他们会喷很浓的香水,尤其是高年级。每每擦肩我都忍不住掩鼻,却真有女生认为那是成熟的魅力。
我闭着眼,仿佛要在她怀里睡着。
玟庭?她喊我小名,将手掌搭在我脑袋,问,生气了?
我摇摇头,只道:“你好久没有留下来过夜了。”
她沉默了一会,似乎也想起来,说:“确实有一年多没有陪你睡过觉了。”
我小声嘀咕:“你以前也会给我带糖果,还会给我洗澡,现在……”
我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口。是不是我不像小孩了,不再需要你蹲下与我对话,不再像从前那样扯着你衣袖,便没有那么可爱了?
不得不说,柳智敏太懂我。她无奈地捏捏我的脸,笑说:“那我今晚帮你洗?”
我红透了脸,说不要,她便不再逗我,答应今晚留下来与我挤挤。
果然,只要我撒撒娇,她还是会像亲生姐姐一样,应允我些不太过分的请求。
晚上,我飞快洗完澡,挤进被窝里。只要柳智敏留宿,院长便会把我们安排到空出来的护工宿舍,以免孩子们太多,闹得柳智敏没法睡觉。
窗外阴雨连绵。雨水淅淅沥沥,由玻璃上方滑落,模糊了风吹摇曳的树影。偶尔有雷声响,也并不近,只是水滴落地的交响绵绵,好似要下一夜。
我额头在她下巴,好久没有这样安心。
柳智敏说我胖了,我才不搭理她。
她说,她想起我刚来到这里时,不敢吃肉,浑身上下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。我告诉她,家里的肉都是给弟弟吃的,我不敢吃。她当时觉得心酸,所以看到我脸上有肉后表示十分开心。
我哼一声,就不生气了。
她说我的中考成绩不错,但比她当年还差那么一点。
我不满,说姐姐又要比较,我小学基础不好,初中已经很努力了。
生父和后妈当初并未打算让我读书,只是村长上门劝过几次,他们碍于面子,九岁那年才送我去学校。
柳智敏不敢再开我玩笑,便严肃起来,问我有没有相中的大学。
“我还没选好高中呢!”放个假还聊学习,我多少有些埋怨。
“那也该想想了。”柳智敏认真地说,“什么事情都该有目标,何况是你的前途。”
我自知说不过她,只好摇摇头,说还没想过。
她捏捏我的耳朵,问,想离开茉城吗?
我愣了一下,随后说,离开茉城,我去哪里?
我知道,柳智敏是独自到外地上大学的。每逢过节,她都要回到她自己的家乡,邧洲。
她说,你没有想去的地方吗?我答,邧洲。
她笑了,说,去那干嘛?我说,去找你。
她戳戳我的鼻尖,摇头说,不行,邧洲太小,没有好的大学。
我说,那我就没有想去的地方了。
柳智敏思考片刻,又问:“不想去远一些的地方看看吗?”
我问:“比如哪里?”
“比如……北方?”她在我头顶轻笑,“让我举例,我也说不出来,不过北方是挺有趣的。”
我好奇起来,问她哪里有趣。
她说,那里有很多习惯和我们不一样,比如买菜,比如洗澡,又比如饭馆的分量,总之诸多不同。
我嘟起嘴,说既然那么多不一样,去到不是麻烦死了。
柳智敏只是笑,每当她笑,窗外的雨声仿佛就小了,再听不清。
她说,北方会下雪呀。
我终于来了劲,问她,你见过雪吗?
她说,之前去北方旅游见过一次,融在手心里是冰凉的。
听她说着,我突然又难过了。
唉,怎么茉城不下雪呢。我小声抱怨着,把温热的柳智敏抱得更紧。
下雨的夜变冷了,她帮我把被子掖好。听我说完,她揉揉我的脸蛋:“一般零摄氏度以下就会下雪,但茉城暖和呀。不过,要降雪的条件很多,也不是零度就一定有雪的……”
她居然开始认真科普降雪的条件,真可怕。我很快打起了瞌睡,在她的小课堂中缓缓陷入梦境……
其实这些我都学过了。迷糊中,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开口,还是只在心中默想。
我并不是不知道茉城为何无雪。
我只是,想看看她口中的世界罢了。
雨声不停,我像坠入海里。
-2-
我一把推开教师办公室的门,险些将它砸在墙上。
虽然我仍维持着一份基本的冷静,但脸色一定好不到哪去。若非如此,金玟庭在瞥见我进来的一瞬间,也不会不敢直视我。
陈老师似乎也吓了一跳,望了我好一会儿,才如梦初醒般对金玟庭说,你姐姐来了。
穿着校服的人不敢搭话,更不敢看我。我太熟悉她这个样子,分明是心虚。
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走到她身边,却不看她一眼。
老师与我解释,若不是院长生了病,她也不会来麻烦我。
我摇摇头表示,不是老师的问题。
我与金玟庭相继走出校门,她背着书包跟在身后。我刻意走得很快,过一段路,她才忍不住开口,问我们要去哪里。
我停下脚步,回头盯着她。
“你想干嘛?”我怀着怒气问她,“马上升高三了,天天逃课,不想念了吗?”
她不敢看我,抿起双唇便只望鞋尖。
不记得从哪天起,她的发旋不再频繁出现于我的视野。她越长越高,成功在十七岁时无需再仰视我。
但我仍能在她垂眸的神态中望见那个小女孩。人来人往的火车站,她站在其中,握着稚嫩的拳,一动不动。
时光飞逝,我眼前的人已从孩童变成少女。而我,也与少女的年纪逐渐脱钩。
我深呼吸,告诉自己,她处在叛逆期,硬式教育只会适得其反。
我本计划在三十岁左右结婚,在此之前,更别谈什么育儿的打算。却偏偏总不忍心就那样将她丢在孤儿院里生活,不忍她和童年时一样,虽有床铺,但无归宿。
我还记得她与我说,孤儿院的床很暖和。自从家中有了弟弟,她便一直睡在客厅的地铺上,冬冷夏炎。
也便是那时起,我庆幸自己发现了她。十九岁的我想,既然无法拯救世界,那就当作积德,不说负责到底,至少不半途弃之。
年复一年,我确实尽心尽力地将她当做妹妹。也正因如此,如今若真要我撒手不理,恐怕太难。
我生性刚强,作为家中独女,从小便被当成男孩养大。父母与社会对我再如何苛刻,我也并未埋怨,咬牙做到最后便是。
我不是学得会放弃的人。更何况,人有感情,我瞥见她微微泛红的眼眶,再多的责备也无法出口。
金玟庭还算机灵,见我不再说话,知道我是心软了,便露出破皮的小臂,委屈地道一声疼。
她扎着马尾,几缕碎发贴在额前,身穿深蓝色的校服外套。
还是小孩啊。
我叹了口气,牵过她的手。
我将她带到我临时居住的出租屋,翻找药箱。为了准备研究生毕业的事情,我忙得焦头烂额,接到电话便即刻出门,连电脑都没合上。
逃课就算了,还能受伤,真是够逊。
我将碘酒涂在金玟庭破皮的伤口,她呜呜地喊疼。我瞪她一眼,说你活该的,忍着。
话虽如此,消完了毒,我还是往擦伤处呼两口气,仿佛吹完便真不疼了。
她眯起眼对我笑,像刚喂了零食的小猫。我不理她,边收拾着药箱,边感到懊恼。
不能再对这小孩心软,否则该宠坏了。
金玟庭逃课被抓三次,学校罚她停课一天。我坐在客厅,继续处理毕业的事情。
在键盘上敲打了许久,我倍感疲倦,伸手去拿边上的咖啡,却抓了个空。
我侧过脸,才看见金玟庭趴在桌边,正百无聊赖地转着我的咖啡杯。
春季接近尾声,天气回温。金玟庭本就怕热,便脱了外套,小流氓似的系在腰上。只是转个杯把子,她却玩得认真,丝毫没注意到我的视线。
相比小时候,她的睫毛长了。原先我并未注意,只是夕阳西下,落日余晖,透过阳台照进来,正巧将她的五官打上光影。
都说与一个人相处久了,最难注意到她的改变。
我看着她的脸,再想从前,微微叹气。正值发育最快的青春期,她确实长开了不少,无论五官、四肢还是气质。她好似含苞待放,未来会变成什么样,无从得知。
她好像瘦了,但愈发漂亮。
金玟庭终于玩到厌倦,稍一抬眼,便撞上我直勾勾的目光。
我下意识一愣,却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没什么可心虚的。
好玩吗?我随口找了句话说。
你怎么不问我学习的事情了?她答非所问,只是放开手中的咖啡杯,将两只手背都垫在脸蛋下方,侧过脑袋趴着。
我正想说我肯定会问的,却突然意识到,她说的不是此时此刻。
她是在说:为什么这么多天,你都没有来问我。
我才记起我有多久没去见过她。怪不得她方才把头发放下时,总让我觉得不习惯。
原来她把头发剪短了,我都没有发现。好像还有很多事情,我也忘了去关心……
我刚想与她道歉,却没能成功对上她的视线。
她噘着嘴,并不看我。
我这才有些后悔,今天不应该凶她。也许她只是和其他小孩一样——不,她需要更多的关注。
是我疏忽了。
我把双手从键盘上移开,向沙发深处挪动。她看过来,我便抬起一只手臂作示意。
她怔了好一会儿,才缓慢地向我移动,再像从前那样,躺到我的腿上。
我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怕我一张口,又是聊目标与理想。与同学朋友交往时,我一向不属于较为老成那一派,但面对金玟庭,我总是忍不住扮作大人。
她突然说,她想看雪。
我猛然回神,才发现她正像小时候一样,抱着我的小臂。
我抬手,摸摸她的耳朵,问为什么突然想看。
不突然呀,我一直都没亲眼看过。她撇撇嘴,抬起头仰视我。
“姐姐。”
“……嗯?”
她好久没有这样喊我,我竟乱了心神。
她朝我抬着下颚,像小动物正在讨食。我垂下眸,眼中便是她没什么棱角的脸蛋。相反,下巴、脖颈乃至锁骨的线条,清晰得犹如笔锋分明的画作。
是岁月的勾画么?倘若如此,我在她眼中,以这六年为轴又变成什么模样?
我得不到答案,却因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感到惶恐。
她不再是小小一只,能倚在我腿上的也只剩下脑袋与肩。
可她的目光澄亮,眼底是专属于那个年纪的美梦与遐想。
她说,姐姐,如果我考上好的大学,你能带我去看雪吗?
我又如何拒绝她满是期待的目光。虽未曾日日夜夜守在她的身旁,却也一同见过数年光景,六年,看似眨眼一瞬,我却早已将她划为生活中的一份。
我好似体会到了世上母亲们的心态,不说摘星捕月,只盼她平安喜乐。
于是我微笑着点头,说,只要你好好学习。
她开心得一下便蹦起来,搂住我的脖子,仿佛得到什么天大的奖赏。
我僵硬着身子,任由她坐我腿上。
她真的长高不少,拜这姿势所赐,她的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垂。依着单薄的校服,我能闻见她身上花簇般的薰衣草香。
我交往过两任男友,但肌肤上的接触很少,除了简单的拥抱外再无更深层次的互动。也许是因为从未停止忙碌,我一向很难在感情上投入太多的心思。在彼此都闲暇时出门见一面,吃个晚饭或看场电影,聊聊最近的生活,似乎就是我印象中恋爱的全部。
我好像不需要陪伴,更不需要向谁索取那些所谓的亲近。偶尔能给我带来一些治愈的,无非是一场酣畅淋漓的休假,或小猫小狗,一系列可爱的动物。
就像从前,我只当金玟庭是一个孩子,身上醇而不腻的奶味好比一只刚诞生的幼犬,即便抱在怀里也不觉得别扭。
但她真的不再幼小。我能感觉到她细嫩的皮肤,比从前更白皙,小臂由我敏感的后颈渡来偏高的体温。
我托住她腰,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。天色渐晚,我问她饿吗,她点头。
我从不在屋中做饭,也不擅长,理所当然地带她出门觅食。临出门前,她问我能不能穿椅背上挂着的运动外套,我应允了。
“你喜欢的话,拿到学校去穿。”我低头系着鞋带,“我外套很多。”
“才不要,”等我抬头,她才对我吐舌,“我喜欢格子衫。”
我觉得好笑,便问:“那你为什么要穿?”
她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,胡乱说道:“不知道,贪新鲜咯。”
金玟庭越长大越像个刺猬,嘴硬,旁人很难从她嘴里讨到什么好话。
听她的班主任陈老师说过,她平常都是很乖的,只是不怎么讲话。同学们交谈时,她也只低头看自己的课本,仿佛周围是一圈空气。我担心过她是否会被孤立,陈老师拍着胸脯承诺,同学们都是好孩子,没有人歧视金玟庭的出身。
我离她太远,大多时候都是泥普萨过河,自身难保,无法保证能顾忌到关于她的方方面面。
所以我很矛盾,一方面希望她多交朋友,一方面又赞成她独立一些,以自己为生活的重心。
她并未看出我眼中的复杂,催促我快点出门。
傍晚的夜是深蓝色,伴随日落,紧叠的云层终变晦暗,在空中宛如乌黑的涂块。
她好久没有这样出门放松过,连周末也躺在宿舍里看书,按她原话说是差点没憋死。我问她想吃什么,她笑着摇头,说当然是请客的人选址。
她一向不主动索要什么,就算想给她买点东西,她也只会说,学校什么都够。
我们去了一家好评如潮的日料,她被芥末辣得直流眼泪。出了饭店,她仍红着鼻头,控诉我根本就是公报私仇。
我哭笑不得,问她我报的什么私仇。
她用纸巾捂着鼻子,说我肯定还在生气逃课的事。
我顿首,一下子不知如何接话。我也曾是她那个年龄段的女孩,青春期的心理我怎会不清楚——那只是她用来吸引我注意力的方式,实则无关痛痒。既知如此,我又怎么生得起气来,心中只有愧疚多了几分。
我不想戳穿,从口袋里拿了一包纸巾给她,说,去逛逛吧。
学习方面,金玟庭在同龄人中算是比较自觉的。我不担心她会结交一些狐朋狗友,她心思长远,知道眼下什么是最重要的事。另一方面,她也会为了朝我讨要夸奖,努力拿出相对优异的成绩。
她从未要过什么奖励,听我夸她,她便会眯起眼,笑得开心。
正因如此,我也害怕她在学校压力太大。在某些方面,我与金玟庭是相似的,比如报喜不报忧,从不对亲近的人袒露生活中的苦闷。
我自知这样不对,却也没有立场开口劝慰。毕竟,明明是一样的人,冠冕堂皇的话似乎并没什么说服力。
我带她去逛书店,玩具店,她似乎都提不起什么兴趣,只是走一圈便结束。在灯火通明的街道,我们驻足在一家收藏品店铺。
里面放着许多手工制的物件,大多用木,雕成各种形状的饰品。墙上还挂着一些手链,我问她,有没有喜欢的,可以挑一条带走。
她问,是直接抢劫吗?我愣了一下,连店长都被逗笑。
我笑说:“当然不是,要买单的。”
她鼓着嘴:“那就算了,我口袋里没那么多钱。”
我忍俊不禁,拍拍她的脑袋:“不是还有我吗?”
她摇摇头,对我做了个幼稚的鬼脸:“等我期末成绩出来再说。”
没等我多说,她便走出了店铺。我悄悄看了一眼手链的价格,不贵,一百以内,但对她来说,大概在能接受我付出的范围之外。
我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。
我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,金玟庭作为精力充沛的一方走在前头,频频回首,时常停下来等我的脚步。不知不觉,到了夜市开张的点,街边满是各式各样的摊铺。人群逐渐变得拥挤,她不得不放慢速度,与我并肩前行。
好多人啊。她轻声感慨道。
我正想附和,她却先一步动作,抓住我的手腕。
别走丢啦。她说罢,姿势未变,自然地迈出步子。
这么多年,一向是我牵着她走,角色调转,我竟然有些不习惯。
吃饭时,她又扎起了马尾,此时背对我一晃一晃。
我们路过一个玩偶摊子,她被其中的钥匙扣吸引了注意,我们便停下。
钥匙扣小小的,不过掌心大小。挂件也是迷你型号,每条都是不同的动物,种类繁多。
我闲得无聊,便随手拿起一只端详起来。见我动作,她看向我手中的小白狗,问:“你喜欢狗狗的?”
“是挺可爱。”我看了一会便放回去,又拿起一个兔子模样的挂件,“这个更可爱。”
她问我要买吗,我说算了,我包太小,有挂件的话不方便带。
“你现在自己住,为什么不养宠物呢?”我们离开那家摊位,她便眨着眼睛对我说,“可惜我还小,不然我好想要一只狗狗。”
我也不是没想过。比起人,我更喜欢和宠物接触。但将想法转化为实践总是很现实的,我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去照顾它们,贸然驯养,最终只能是转手他人,顶多图得新鲜。
我言简意赅地答复说,太忙了。
她问,忙些什么?
我组织了一下语言,发现实在难以回答。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我只好实话实说,“总之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做。”
说句好听的,日子和我都在连轴转;说句不好听的,我像没有灵魂的机器,好似天生就是为了忙碌而活。一件事情尚未结果,其余的便蜂拥而至,挤满我的日程,像极了警署追捕逃犯,恨不得对方没有丝毫空隙可供喘息。
望眼周围,我也不记得,自己有多久没有在这样的人群中行走。像今天这样,听随他人脚步的节奏,什么也不想,只是迈步,便轻而易举融入这夜色之中。
这样的行为落到父母眼里,怕是又要说我不务正业了吧。他们总说,周边的人都认定我前途无量,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家里落面。
不能丢脸,他们一向这样要求我。
我却在这一刻感到悲哀。越长大,我越意识到,在这个所有人都在向前奔跑的世界中,我好像是没有资格松懈的。
我的袖子被人轻轻扯动,是金玟庭。不知是不是我脸色太差,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,低下头与我道歉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她的声音几不可闻,“你这么忙,我还给你添麻烦。”
我无奈地笑了笑,摇头说没事,她的神情仍一点点黯淡下去。
正当我苦于无法缓解气氛时,不远处的冰淇淋摊子引起了我的注意。她很爱吃甜,我便提议一人吃一个,她果然同意。
队伍还排得挺长,我让她在原地等我。
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家三口,我望着他们,有些出神。
等我握着两只甜筒再次回头,人潮中却找不到金玟庭的影子。
金玟庭!我喊了一声,无人回应。
我想给她打电话,无奈没有空闲的手,只得干着急。我左顾右盼,不敢走得太远,在原地又等了几分钟,仍不见人影。
我彻底慌了神——夜市中鱼龙混杂,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太过危险。
我几乎腿软,不敢再犹豫,就近找个垃圾桶把手里的东西扔了。我刚一回头,便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嘈杂的环境音下,我听不清她对我喊了什么。仅看口型,好像是——“姐姐”。
她正朝我奔跑过来。我看清她头上戴的东西,想要动作的身体像被钉在原地。
金玟庭头戴一双兔耳,一步不停地穿过人群。她总莽莽撞撞,几次侧身都不小心碰到路人肩膀,只好歉意地笑着,嘴里不断重复抱歉。
尽管如此,她的步伐却没有放缓。
在这一片繁华的喧闹中,有无数双眼睛看向她,还有她头上略显滑稽的装饰。我听见有人笑,有人猜测,有人与身边的人说快看那个女孩。
而她只是看我,像是怕一眨眼,便再寻不见。
她冲到我面前,眼里盛满淡黄的灯光,与我。
姐姐。她喊我。
明明已经气喘吁吁,却还坚持着挺直脊背。
她晃了晃头上的耳朵,对我说——别生我的气,好不好。
我很想说,方才那个兔子挂件,我只是随手拿的,其实我更喜欢猫。
但我说不出口,就像此刻,我心跳分明炽烈,如轰鸣,如鼓擂,却透不出胸腔。
见我不说话,她极为罕有地流了眼泪。终究还是一个孩子,她抱住我,将心中不安全数抛出,丢进我与她的距离中,再以拥抱揉碎,狡猾却又直白。
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呜咽中,她重复着,“只是除了你,我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我终于回神,抚着她的背,一遍又一遍说,没事,我在。
她越哭越凶。我知道,她除了我,再无可依赖的人。
是我不对,明知如此,怎么忍心留她独自一人。
我这才后知后觉,我的心脏,根本不是什么坚硬的东西。就脆弱程度而言,堪比一个塑料袋子,一旦撕扯出裂缝,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空气灌入。
而汹涌在我脑中的,只是她的眼睛。
一同往常地,只看着我。她奔来时,好似一股逆流,常常用尽浑身解数,在所有人向前走的时候,叛逆地来到我跟前。
不哭了,乖,我们回家。我颤抖着手,扶住她肩。
随后退出拥抱,怕她听见我纷乱的心跳。
第二天一早还得把她送回学校,我不敢在外面过多逗留。为了哄好这位祖宗,我答应再买一次冰淇淋,前提是她得陪着我一起排队。
于是我牵着哭得一抽一抽的兔子去点单。
甜品拿到手后,我没急着给她,佯装生气:“下次再乱跑,我就不给你买了。”
她吸了吸鼻子,点头,又解释说,只是刚好看见马路对面有卖耳饰的,以为很快就能回来。
我无奈,训了一句:“你以为马路是你家开的。”
说完才发觉有些不妥——什么家不家的,与她相处或许该忌讳这些话题。
她却笑了,张口咬向我手里的冰淇淋,得逞后嘴边沾了一圈的白。
她伸出舌尖去舔,口中含含糊糊地说:“没事,冰淇淋店是我家开的就行了。”
也不知道手中的甜品和我的心,哪个会先化掉。喉咙愈发干涩,我决定暂时不去思考这样没有逻辑的问题,将冰淇淋递给她。
我们回到出租屋,已经将近九点。我翻找着衣柜,看见一件格子衫便递给她。
“诶,”她好似很惊讶,“你也穿格子吗?”
“很少。”我继续找适合她的睡裤,“这件质地很好,穿着睡觉舒服。”
“没见你穿过……”她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会,突然道,“不会是男朋友的吧?”
我的动作顿住,瞪她一眼:“胡说。”
“这件看着也太中性了。”她撇撇嘴。
我没搭理她,抽出一条睡裤,正想递过去。我一扭头,她便猛得凑过来,差点把我吓出一个踉跄。
她贴得很近,几乎是鼻尖挨着鼻尖。
“姐姐……”她委屈巴巴地道,“你不会偷偷恋爱了吧。”
金玟庭在我面前的示弱技术总是一流的。她的眼睛尚未消肿,仍泛着红,其中载着不知是不是源自我心理作用的水光。纤细的眉一旦皱起来,显得更楚楚可怜。
我抬手,指腹按住她的鼻尖,一点点后推。
“没有。”我淡淡地说,“你才不许偷偷恋爱。”
得到答案后的金玟庭仿佛翘起尾巴。她似乎还无法接受,与他人分享我给予的关心。
心情变好了以后,她又开始顶嘴:“为什么不许?”
我怔了一下,面色如常地转回身子,在衣柜里找干净内衣:“你还没成年。”
她在我身后,语气雀跃:“那成年了就可以?”
知道她是故意与我做对,我没好气地将衣物甩到她手里:“你爱谈不谈,快去洗澡。”
见我表情不对,金玟庭终于舍得结束她的恶作剧,轻车熟路地走向浴室。
她也不是第一次来,我没什么不放心的,再次打开电脑。
她洗完后我也走进浴室,冲完澡出来,她已经坐在沙发上将头发吹了个半干。
我接过吹风筒,吹被湿掉的发尾。她百无聊赖地玩着我的睡衣下摆,边晃悠两只小腿。
过后,我将吹风筒放好,对金玟庭说:“你该睡觉了。”
“不想。”她拒绝,理直气壮地指着墙上的钟表,“平常这个点我才刚下晚自习呢。”
我不和她较劲,也大致拗不过她,便问:“你舍友呢?她们都几点睡?”
“她们晚上一起打游戏,有时候很晚。”她噘着嘴,“十二点也有,偶尔两三点。”
我眉头一蹙,欲言又止。金玟庭的手机不是智能机,只能打电话,发短信。
尽管心中有无数的话,却不好开口。你们关系不好吗?她们不和你玩吗?
片刻后,我只是问:“会影响你睡眠吗?”
她含糊地不知道答了什么,拉着我坐下。我心里知道,她也许不想谈这些。
于是我继续工作,她躺在我的腿上,玩我手机。
不一会儿,她打了个哈欠。我问,困了吗,她又否认。
似乎是侧身看手机实在太累,她换了个姿势,坐到我身边,把手机到摆桌上玩。
我爸突然打电话进来,把她吓一跳。
我拿过手机,说:“你先去睡觉。”
她哼了一声:“不要,我还有一关就打完了。”
不知道她玩的什么小游戏,我也无暇顾及,起身到阳台接电话去了。
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惯例查岗,电话里的人却说,妈妈病了。
我愣住,说,那我明天就回去。
男人严厉得仿佛我犯了什么滔天大错,在那头责怪——回来做什么,你妈的病又不会好,净添麻烦。
我沉默,他仿佛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,便换了个说法。
学校的事情更重要,不要回来了。
我和你妈都这把年纪,就盼着你哪天风光,我们这些付出也就值得了。
听见没,得风风光光地回来,才不给我们丢脸啊。
要对得起我们,你知道的吧?
我喉咙哑着,发不出多余的声音。嗯,嗯,知道,我重复着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,数不清第几次听他在我耳边,拼命提醒我他们的牺牲。
付出,当然是为了回报。逻辑上说,再合理不过。
可我怎么就觉得心冷。也许是因为这一通接近二十分钟的电话,没有一句俗气的问候。
哪怕只是客套一下,问问最近衣服够穿吗,饮食有胃口吗,天气怎么样等等,哪怕俗气到让人无言以对。
也总比这样好。我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,时常想不明白,这样的通话究竟有什么意义。
更加分不清楚,这是来自家里的电话,还是一份要挟,逼迫我要牢牢记住等价交换的定理。
我好像欠下的太多了,大概得粉身碎骨地过一辈子,才能完成这个等式吧。
我回到客厅,沙发却不是空落落的,上面坐着一个金玟庭。
怎么还不……我启唇欲言,却很快闭了嘴。
金玟庭趴在我的电脑旁睡着了。
她太瘦了,几乎让人怀疑,台风来临的天气是否能将她卷走。就那样单薄的她,背部一起一伏,趴在稍低一些的桌面,闭着双眼。
我似乎能猜想到,她的脸一直朝着阳台。
我打开手机,却发现上面根本没有什么游戏,这小孩只是在看浏览器中推荐的新闻。我知道,她没有看新闻的习惯。
她只是很无聊,却又不想去睡。
她只是……每次与我待在一起,越是接近尾声,就越发粘我。
她只是不知道,下一次再奔向我,会是什么时候。她总在等待,等待离别,等待重逢。
“玟庭啊……”
有什么东西扎着我,又酸又痛。我不知道它在哪,不知道它是什么,只知道它至少不如荆棘般尖锐,不至于让人生不如死,或是血肉模糊。
但要流泪,却绰绰有余。
二十五岁的我,抱着十七岁的金玟庭,像个傻子一样哭泣。
那一瞬间,我竟分不清,谁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孩童。
她醒来,慌慌张张地抱住我,表情比逃课被抓了还要堂皇。
我说,玟庭,留在我身边。
她说,好。
-3-
该如何说明,我贪恋她的靠近。
不同于幼时偏爱糖果,不是那种达成目的便得以缓解的心情。
更像是鱼与池塘——柳智敏扮演着我生活的全部,是我赖以生存的臂弯,放肆喧闹的海港。
我偶尔会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,看她背对着我拉开窗帘,提醒我下午的课快迟到了。她转过来,和暖洋洋的光线一同侵入我的视线,太像梦境。
她总对我说:不要懒洋洋的,像小猪一样。
我却十分安然地接受了这个形容,有时还反驳上一句:小猪不可爱吗?
然后她就会露出那个与往常一样、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的表情,满脸无奈地看我,却是笑着,再叹一口气,仿佛向这个世界妥协。
每次见她这样,我的心情总莫名不错。
我会十分无赖地抱上去,她怎么推都推不动。我理不直,但气也壮,说小猪都是这样赖皮的。
她便会再度发出无奈的叹息。
但我还是很懂事的,不会给她添太多负担,无论学习还是家务,我都尽心尽力地完成。老师也并未反对我走读的决定,毕竟出租屋距离学校不远,只要离校不晚都相对安全。
柳智敏离开学校不久便找到了不错的工作,位置恰好,距离出租屋就三十分钟车程。起初她执意要接我下晚修,被我严辞拒绝——我马上就要成年了,如果连那十几分钟的路都要大人接送,也太不像话。
其实我只是怕她太累。我九点离校,她下班后吃个饭便要来接我,未免太赶。最终还是加班制度战胜了柳智敏的固执,她允许我独自回家,前提是每晚都得用手机报平安。
在这些方面,她像极了一个合格的家长,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人。
但与她相处半年,再很难将她当作家长看待。
夏季,我们去看了海。我看着与她一同留在沙滩上的脚印,发现居然所差无几。
秋季,她与我都有几个小长假,常待在一起。
我才知道她一向习惯早睡,没有工作要忙时,十点前就会熄灯。
在路边看到兔子形状的蛋糕,她会诧异地拉过我的手,指着橱窗说:呀,玟庭,你看那个是不是很可爱;
出门前,她总会陷入选择时尚还是温度的苦恼,在镜子前嘟囔,到底今天穿大衣还是短款外套;
看到喜欢的明星在社交平台上公布恋情,她会长叹一口气,嘟囔着安慰自己:没事,反正又不是结婚;
……
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,总之每增加一件,我心中都更加清晰地意识到——
柳智敏不过也只是一个年轻女孩,与其他二十几岁的同龄人无异,做大人还是有一些距离。
但她似乎对被我发现这一点而感到十分窘迫,比如现在。
她并不擅长料理,只是在与我同住后,总尝试着做一些简单的食物。冬天一到,她更加认为还是得吃点热食。
出租屋内没有单独的厨房,料理区域是与客厅一体的。我靠在墙边,看着锅中糊了一大块的煎蛋,努力憋住不笑。
柳智敏扭过头来,脸蛋红得像番茄:“别看着我,去把你的牛奶倒好。”
她分明是窘迫的,却仍用这样强硬的语气,妄图在这样的情形下为自己增添气势。
眼看着她要将煎蛋丢掉,我急忙制止:“不用重新做,我吃。”
她有些惊讶,眼睛瞪得滚圆:“不可以,都糊掉了。”
“没关系,糊掉的地方我不吃。”我说,“要重做的话,得迟到啦。”
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关了火,最终还是把那个煎蛋放到她的碟子里,将好的推给我。
她更喜欢吃主食,但早晨的时间紧迫,只能用面包牛奶和鸡蛋应付过去。
我很爱吃面包,这一点我没有怨言。
但我还是嘟囔着说:“怎么又只有我喝牛奶。”
她望了眼手中的咖啡,笑:“小孩子就是要喝奶啊。”
她总喜欢开玩笑,喊我一些幼稚的称呼。什么小宝宝,小孩子,小玟庭,天知道我听着有多羞耻。
但她笑起来很好看,总是一个完美的弧。
“我才不是小孩子。”我依然反抗,“明天开始,我也要喝咖啡!”
“不行。”她放下杯子,“你又不爱喝。”
她倒是没有说错,我不懂她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苦涩的咖啡。
但我不服气:“多尝试几次,说不定就喜欢了。”
她终究是说不过我,笑着摇了摇头,妥协说:“可以,但要等你成年。”
我撇着嘴问: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成年以后,你就要真正意义上对自己负责。”她说,“所以做决定前都要认真考虑。”
我捧着脸,看了她许久,然后问她是不是把曾经被爸妈教育的话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了。
被戳穿的柳智敏咳嗽了好一会儿,我笑得很大声。
第二天早上,见我并未执着于咖啡,她仿佛松了口气。于是出门前,我几乎是跳到她身上讨要夸奖。
我很骄傲地说,我没有抢她的咖啡喝,是不是很乖。
她下意识托住我的大腿,一边稳住重心,一边抱怨我怎么越来越赖皮了。
我被她强行放下来,只得不满道,怎么抱一下就赖皮了。
她点了点我的额头,说,都多大个人了,干嘛老要抱。
面对她玩笑般的语气,我只是沉默。
见我真的不开心了,她才放软语气,说只是怕我在肢体接触上养成习惯,与异性相处会丢了分寸。
真是冠冕堂皇。
“我才不会抱别人!”我委屈地几乎要哭,“为什么不可以抱你?为什么总是要推开?为什么不让像以前一样睡一张床?你已经很久都没有主动抱过我了!”
明明抱不到她,我真的会不开心啊。
柳智敏似乎被我一连串的问句问懵了。我确实也憋了很久,没忍住就流了泪。
为什么,在我住进来后要多买一张床,放在空间本就不大的卧室?
为什么,生活在一起后反而要拉开与我的距离?
是在后悔吗?后悔一时冲动地留下我?
她终于慌了,张开双臂要靠过来。
我却向后闪躲,转身走了。
我们几乎从十二月中冷战到十二月尾。准确来说,应该是我单方面开始的冷战。她还是与之前的日子一样,会将校服叠好放在我的床边,会准时起床去做早餐,会提醒我每天下晚修给她发消息,诸如此类。我们的相处几乎没有什么变化,唯一的不同是,我很少主动与她说话,更别提拥抱或是短信,我尽自己所能避开一切亲密。
她似乎也有意识到,于是错开我的睡眠时间,总在客厅办公,很晚才进卧室。
我想,如果我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亲密,究竟是因为什么?
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?
同住之后,柳智敏仍然会像从前那样关心我,一切都看似平常。但我不笨,我记得,她从前最爱捏我的脸,却就连这个也很少再做。
我的确想不通。
冷战期间,由于选科不同,为了方便上课,学校重新分了班。我也认识了一个还算聊得来的女生,外号叫小白。她似乎很喜欢和我聊天,总说别的同学都太幼稚,根本玩不到一起。
元旦前夕,正是周末,小白发信息约我去看电影。
我询问了柳智敏,她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问:“一定要晚上去吗?”
“嗯,票买晚了,其他时间都没位置了。”我点头,又补充一句,“跨年夜,晚上人很多,不会不安全。”
柳智敏唔了一声,说早点回来。
因为每个月能省下来的钱不多,我很少去电影院。每次柳智敏问我想不想看电影,我都说没什么想看的。也许是因为这样,对于我要去看电影的行程她或多或少有些惊讶,但也没多说什么。
小白提前买好了电影票,还不愿意收我钱,这让我有点为难。在我的坚持下,小白答应让我请她喝东西,不过得在电影结束后,否则她怕中途跑厕所。
十二月三十一日,照新历算,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。许多人特地在这个晚上出门,与家人、朋友或是情侣度过这个特别的跨年夜。小白本来想买零点的票,是我开口拒绝,怕柳智敏在家等得太晚。
“你真是太乖了。”小白这样吐槽我,“别人都恨不得在外面过呢。”
我不想她一个人过。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,只是脸上笑笑。
电影结束已经十点四十,我几乎没有在外面逗留到这么晚的经历。我看着仍然十分热闹的街道,只觉得神奇。
找到一家还有空位的奶茶店,我们点了东西坐下。
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又扯回方才看过的电影。
那是一部挺火爆的爱情片,听说很多人都是哭着走出电影院,小白看完后也成功加入这个队列。
聊着聊着,她想到电影里的剧情,说感觉自己又要哭了。
“不是吧你。”我把兜里的纸巾递给她,“这么夸张?”
“哪里夸张?我看到一半就想我男朋友了,你居然一点眼泪也没掉。”小白吸溜着鼻涕,半晌,她才恍然大悟般,“哦,忘了,你都没谈过恋爱啊。”
我一时语塞,也找不出话来反驳,只好低头喝饮料。
“其实我有点好奇。”小白神神秘秘地凑过来,“你真的不喜欢那谁吗?”
我问,哪谁,她报了隔壁班一个男生的名字。
我一口饮料差点喷出来,答道:“当然不喜欢啊。”
小白不信:“你就这么肯定?”
“为什么不能肯定?”我抽出一张纸巾擦嘴,“不喜欢不是很明确的吗。”
“那喜欢呢?”小白问,“你说得出来怎么样是明确的喜欢吗?”
我噎了一下,有些尴尬地把纸巾卷入掌心。
确实被她问倒了。尽管我能明确自己并不喜欢谁,却说不出如何才算喜欢。
“我才不相信,你长这么大都没喜欢过人。”小白作出十分夸张的表情,“拜托,你明天就十八岁了啊。”
说不出是丢脸还是什么心情,总之我答不上话。
她似乎决定要八卦到底,恨铁不成钢地追问道:“隔壁班那个那么帅,又喜欢你,你就一点都不动心?”
我撇了撇嘴:“长得帅,喜欢我,我就要动心吗?”
“那也不是。”小白仿佛泄了气的皮球,“那总会对某个人动过心吧?”
我沉默了一会,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也许你只是自己都不清楚。”小白撑着半边脸,望向窗外,“哇,好多情侣啊。”
我也转头看去,果真是一对又一对的情侣。他们手牵着手,不知说着什么,眼中尽是笑意。
“你不觉得很幸福吗?”小白突然对我说,“那样的笑容。”
我抿了抿唇,问:“会很幸福吗?”
“嗯,当然。”她点头,手指捏着吸管,无聊地搅动着,“面对喜欢的人,就算自己没有发现,也会不自觉露出那样的笑容的。”
我又看向那些情侣。那样的笑容吗……
恍惚间,脑中闪过什么,我不由得一怔。
“如果喜欢某个人,就会忍不住对他笑,对他撒娇,想靠近他。”小白继续阐述着,“每靠近一点,都还觉得不够,牵手了就想拥抱,拥抱了又想接吻。”
我张了张口,感觉有无数话语堵在胸口,却整理不好说辞。
“喜欢某个人,就会想象是如何与他接吻。光是想,也要心动疯了。”
我的心骤然狂跳。
“但也会怕对方不喜欢自己,所以不敢靠得太近。”小白叹了口气,“就像刚才那部电影的女主角一样,怕自己的感情失控,只好选择离开。虽然做法很极端,但我能理解,毕竟心动是无法控制的。就像害怕火车脱轨,只好停下,甚至后退,不前进就可以逃避一切。”
“喜欢,真是很矛盾的东西。”
她说完,又看向我,不满地道:“呀,你有在听吗?”
我勉强镇定心神,一开口竟然沙哑:“这样……就会是喜欢吗?”
小白点头:“当然啦,很难分辨吗?应该没有能和喜欢混淆的感情吧。”
没有吗?我不知道。
“抱歉……”我站起身子,“我可能得先回家了。”
也许,也许我真的太笨,一直不明白什么是喜欢。
但我有在认真听小白的话,照她说的,想象着与某个人靠近,再靠近,牵手、拥抱、接吻,再搂过脖子,双颊相贴……
我开始奔向公交车站。每跑动一步,我都在想——
怎么办……怎么办,怎么办?
那些本应给予“某个人”的想象,我脑子里闪过的全都是她。
是柳智敏,全都是她。
我一靠近,就能闻到她身上标志性的咖啡苦气,一抬眼,就能看见她微微外翘的上眼睫毛。她时常看着我笑,就那样笑,笑到两只眼睛都眯在一起。
我想到她的耳垂,她的颈窝,她的一切,我后知后觉,原来我从未停止想要靠近她。
我推开出租屋的门,看见柳智敏独自坐在沙发上。
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,说,以为会等到零点之后。
我问,为什么要等我?
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,将捧在掌心的东西递给我。
那是一个酒红色的小盒子,递到我手上时,仍有余温。
我又问,你一直在等我吗?
她没有回答,只是将双手背到身后,说,打开看看。
里面躺着一条小巧的手链,我看到了雪花,便确定,这只会是柳智敏送给我的礼物。
再无旁人知道我对雪的憧憬。
“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。”柳智敏这样说,“不过我的手工很差劲,做得歪歪扭扭的,如果你不喜欢……”
没等她说完,我拉过她藏在身后的手。
见我发现她指头上的创可贴,她又窘迫地红了脸:“我是手比较笨……”
外头放起烟花,却宛如炸在我的胸腔。这一刻,我仿佛能听到来自全世界的喧闹。在我耳边,在我心中,在我眼前,我的世界同样喧嚣。
“玟庭呀。”她又对我笑,“生日快乐。”
她没有收回搭在我掌心的手。于是,我将她拉到怀里。
我感受到她一瞬间的僵硬,但很快便软了下来。
我略微垂头,左耳贴在她侧颈,她的心跳,我能清晰感受。
砰!砰!砰!
我听见烟花,和街上人们的欢呼声。
“五——四——三——二——一!”
“新年快乐!”
零点到了啊。
“姐姐。”我几乎在颤抖,“为什么要闪躲呢?”
我松开怀抱,去寻她的眼。柳智敏双耳泛红,面对我的视线,想要逃避,却无处可躲。我不知道此时此刻,在她的眼中,我是怎么样的,但我想,肯定相当狼狈。
我太渴望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。
“为什么不能与我拥抱?你讨厌我吗?”我看着她,“还是你不敢?”
我手上仍握着那个红色盒子,我知道,她不可能讨厌我的。
为什么总是避开我的眼神呢?就像现在这样。
柳智敏抿着唇,似乎不知道该看哪里。
“为什么要那样对我笑呢……”我仿佛在喃喃自语,“你是不是也会想象……想象如何贴近我,如何牵手,如何拥抱,如何接吻……”
你是否也会动心呢?
如果不会,你为何总害怕得想要逃跑?
柳智敏揪住我的衣袖,胸膛沉重地起伏着。她说,玟庭啊,玟庭……
我吻在她嘴边的痣上。只是很礼貌地,轻轻一碰。
玟庭是世界上最笨的妹妹,对吧?
“柳智敏。”我第一次这样叫她,“如果你讨厌我,现在,你就该大发雷霆。”
可柳智敏没有。我望眼欲穿,她的双眸闪动。
姐姐,如果你现在不发火,一切就回不了头了。
我在想,那些曾感受过的,得以亲近你时,却发觉你僵硬的瞬间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居然到现在,我才恍然顿悟。
玟庭,是世界上最笨的妹妹没错。
“柳智敏。”我双唇发颤,“我成年了。”
客厅中一片寂静,片刻,柳智敏缓缓地点了点头。
烟花再次升空,街道上,人群纷攘,都在感慨,夜空如此明亮。
这是一年中许愿人数最多的一夜,新的一年,神是否会记录下每个人的愿望?
我们在神的注视下接吻。
我心想,从今往后,咖啡与爱,我都愿为她娴熟。
-4-
冬季,我们恋爱。
金玟庭老是问我,标准的恋爱究竟该怎么做。我则笑着答复,说如果按我的标准,那她肯定没几天就要和我分手。
她就会像小狗一样皱起鼻子,哼一声不再理我,过一会又跟没事人一样和我说话。
我没有说错,照金玟庭这样粘人的性格,肯定接受不了我从前的恋爱方式。不过要仔细追究,我倒怀疑起来,我有真正地谈过一场恋爱吗?
我对伴侣的界限总是暧昧模糊。似乎只要不厌恶对方的靠近,我就会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喜欢他。现在想想,或许那只是好感,我并没有真正动心。
原来从意识到心动,再到接受,是这样艰难的一个过程。
金玟庭也对我转述了那日小白的话,又问我,是如何察觉出自己心意的。
我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,或许就像小白说的,感情的东西有时并不自知。
但我清晰地知道金玟庭与别人不同。我确实曾十分卑鄙地,在她熟睡时想象过如何亲吻她的唇瓣。每当我清醒过来,又会觉得可怖:天啊,柳智敏,你在想什么?
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谁动心,更别说那个人是金玟庭。
我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情感微妙地开始变质。
可我又确实喜欢她,喜欢她无意识的撒娇,即便总会猝不及防地扰乱我心跳,我仍然喜欢。
我找不到任何问题的答案,可事实就是那样,我心动了。
我想象与她接吻的次数,比实际上做的多得多。
她还是个小孩,作为更加年长的一方,我应当懂得掌握分寸。
现实是,我时常拿她没办法。不知道为什么,她钟爱接吻的程度,比我预料的要严重得多。无论是什么时间,早晨,午休或晚上睡前,她总能精力充沛地钻进我怀里,精准地寻我的唇。血气方刚的年纪,一吻起来便没完没了,要命的是她居然还一直追求进步。
不同于平常,她的吻强势又蛮横,通常吻得我快要窒息。我不敢太过动情,总要看着时间推开她,再给予警告:“可以亲,但不能……”
最终我还是找不到一个合适在金玟庭面前表达的词语,她便会歪歪脑袋,不解地问:“不能怎么样?”
我放弃说明,金玟庭就可怜巴巴地撅起嘴,说姐姐不会是在嫌弃她吻技不好吧。
我真的欲哭无泪——面对这样会撒娇的臭小孩,我每次都必输无疑。我只得哄她,哄着哄着,她又会亲上来,无师自通般开始乱摸。直到我严肃地叫停,她才会扮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一样,无辜地眨巴眼睛。
……我真是输给她。
临近二月,马上就是春节,学校比公司放假要早,金玟庭总是留在家里等我。大年三十前两天,我请了年假,带着她到商场采购一些东西。
每年一到这个时间,无论是不是年货都会打折。我选了一些带回家给父母的东西,便让金玟庭挑,她却嘟嘟囔囔的不太乐意。我知道原因,过年我得回邧洲几天,这粘人小狗怕是很不开心。
我宽慰道:“我很快就回来了,你就当做回去探望院长。”
等她高考结束,孤儿院便不再进行资助。不过对于她来说,无论什么时候那里都算是家吧。
金玟庭挽住我的手臂:“我不能住在出租屋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我笑,“你能照顾好自己就行。”
她含糊地嗯了一声,又说:“我要提前开学补课的,所以你要快点回来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牵过她的手,“我不在的时候,你要好好温习,还有半年就高考了。”
每次想到这些,我心中都会涌起强烈的罪恶感。
更多的是怀疑,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正确的事。那日与她接吻确实存在冲动,但心脏鲜活跳动着的实感总能盖过一切,盖过虚无又遥远的担忧。
我碰到她手链上冰凉的雪花,才稍微回神。
金玟庭没有什么感兴趣的零食,随手拿了一种,便拉着我往前走。
已经站在钟表的售卖区域里,她才转向我,乖巧地问可不可以把客厅的挂钟换掉。
我比较好奇原因,金玟庭便解释,她觉浅,秒针转动的声音太大了。
沉默了片刻,她揪住我的衣角,才继续说:“和姐姐待在一起的时候可能听不见,但我一个人的时候,晚上听着,会难过。”
我怔了怔,一下心酸到说不出话,只摸摸她的脸蛋。
我们千挑万选,总算找到个声音极小的挂钟,放到购物车里。她很兴奋,问我要不要买备用电池。我一点头,她便一溜烟跑了。
结果等我推着购物车找到她时,她正站在一堆电池前,由于不知道买哪个型号而苦恼着。
我没忍住笑她:“怎么回事,我们玟庭在学校都学到什么了?”
她羞恼地皱起鼻子,转身走掉,那气势仿佛将尾巴啪啪地甩到地上。
我拿好电池,笑着跟上去。
结账的时候,金玟庭发现收银员忘记给某个打折的商品计算折扣,于是义正言辞地和对方理论了一番。最终收银员确认是自己出错,急忙道歉,重新给我们核算。
我其实有些惊讶,因为换做是我,可能注意到了也不会开口。
我调侃说:“玟庭是小大人了啊。”
她拍拍胸脯:“当然,智敏姐姐没有我可怎么办?”
我忍俊不禁,看着她实际因害羞而变得粉红的耳垂,上手捏了捏。
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准备返程。快走到商场门口时,金玟庭发现了角落里的照片自助打印机,顿时走不动道。
她可怜巴巴地说,姐姐和我都还没有合照呢。
于是我们走进去,把手中的东西放下。金玟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大头贴类别,并给我安上了一个猫耳朵的贴纸。我也不甘示弱,立马给她选了一个狗鼻子。
自助拍照的时间很短,一共能拍五张。她拉着我比了剪刀手,花托等等姿势,累得我我不得不感慨年轻人的青春活力。终于拍到第五张,倒计时还剩两秒,她突然凑近,在我左边脸颊重重亲了一口。
照片缓缓印出来,我盯着画面上错愕又羞涩的我,心想这真的是柳智敏没错吗?
毋庸置疑,那是我。我只是在惊讶,那副笑容中的幸福,竟然如此浓厚。
“呀。”金玟庭弯下腰,脸蛋出现在我下垂的视野中,“姐姐害羞了?”
我只得抑制住上扬的嘴角,说了一句“幼稚”,打断这小孩继续调侃我的意头。
拍出来较为成功的只有三张,金玟庭挑走了两张,将剩下的递给我。
我哼一声将照片夹进钱包里:“真是一点也不公平啊。”
她红了脸,将两张照片护在怀里:“我不管,你不在的时候,我要把它们压在枕头底下。”
我问为什么,她说,听说这样做,就可以梦到照片里的人。
我怔了一下,心软下去好大一块。
“笨蛋玟庭。”我与她牵手,“梦不到也没关系。”
“有关系的,”她别过脸,闷闷道,“我会想你。”
晚上,我们窝在沙发看电视。金玟庭侧躺在我大腿上,任由我胡乱揉她毛茸茸的脑袋。她的发质细软,我总习惯勾着她的发尾,在指尖绕上一圈。
“姐姐。”她突然叫我,“十点了,你不睡吗?”
“我后天就走了。”我笑道,“你希望我现在睡吗?”
“那算了。”她嘟囔着,“我们再看一会吧。”
过了几分钟,她又喊道:“姐姐。”
我应声,她便问:“当初,你把我交给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后,是完全可以离开的吧?”
我点了点头,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。金玟庭想知道,当年我为什么没有选择直接走掉。
如果我当时并未给予太多关心,今日的状况或许不同。
那天,我本来是要走的。小小的金玟庭在身后,轻轻抓住了我的衣角。
“姐姐,”我仍记得,她奶声奶气地说,“你身上的味道,好好闻。”
我想,她大致是不想让我离开的,只是说不出口。而列车员也委婉地希望我暂时留下,安抚金玟庭的情绪,他再去联系派出所。
我也不好意思在这样的状况下离开,于是选择留下。
只是这样的答复也太不温馨,怕她失落,我只好伸手摸摸她软糯的脸:“当然是小玟庭很可爱啊。”
“什么嘛……”
她小小声地嘟囔着,耳朵却很快变红。
事实证明,在冬夜里窝沙发的行为虽然浪漫,却不太健康。第二天,我成功患上感冒。
我一直没有赖床的习惯,那天早上却晕晕乎乎,怎么也睁不开眼。金玟庭一醒来便发觉我的异常,很快从床上爬起,到药箱中找温度计。然而我极少生病,药箱中只有一些常备胃药。
“没事的,玟庭。”我哑着嗓子说,“我睡一觉就好了。”
她不是早晨很容易清醒的类型,反而经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。她喃喃地说着些姐姐是笨蛋之类的话,套上大衣便出门了。
我很快陷入浅眠,再醒来时,金玟庭将体温计夹到我的腋下。
药店只剩水银的了,要夹好。她这样说着,搬来小凳子坐在床边。我很想叫她去温习功课,奈何大脑一片混沌,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应声。有好几次,我睁着眼试图保持清醒,都看见床边的金玟庭小迷糊似的垂着脑袋,仿佛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了。
我睡睡醒醒的,没有什么时间观念,任由金玟庭将腋下的体温计取出来。我听见她说,有点低烧,得吃药。
她倒来热水,喂我吃了药,我又不争气地睡着了。
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睡了一天。期间,我不记得她叫醒了我多少次,喂我喝了水、喝了粥,又吃了药,我只半梦半醒地倚在她身上照做。
我彻底清醒时,大脑仿佛重启过。卧室只有我一个人,我走到客厅,发现已经晚上九点。
金玟庭大致是在温习,却趴在书本上睡着了。我叫醒她,说这样会着凉的。
她眼神朦胧地看着我,下意识伸手搂上来。
我说,不能靠太近,会传染的。
她才稍微清醒一些,揉了揉眼睛说:“噢……对哦,姐姐还要再量体温。”
结果是奇迹般地退烧了,她便放我去洗澡。虽然脑子醒了,但我的身体仍然乏力,洗完澡便又躺上床。金玟庭也很快洗完,掀开被子钻到我怀里。
我本不同意睡在一起,她却说,没事的,都已经退烧了。
我微微蹙眉:“我明天就去邧洲了,如果你生病,谁来照顾你?”
“不用谁啊。”金玟庭糯糯地搂住我,将脸埋到我胸前,“就像今天这样,我也可以照顾好自己。”
我顿了顿,这才想起,如果不是她,我也不会这么快退烧。
“我们玟庭,真是小大人了啊。”我再次这样感慨。
她哼哼两声,问:“那你可以亲我一下吗?”
我还是怕病没完全好,于是摇头婉拒。
金玟庭委屈地收紧了臂弯:“可是再不亲,有好几天都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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